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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经济学家华生点评国有经济改革:
国资管理体制改革才是核心
2009年12月12日《新京报》
 

人物介绍:

华生:经济学家,燕京华侨大学校长,是影响我国经济改革进程的三项重要变革(价格双轨制、资产经营责任制、股权分置改革)的主要提出和积极推动者。

●是不是国进民退,最后还要用数字说话。不要把一时的进退和波动,渲染成似乎是政策导向变了,非把促进往促退上说,这恐怕有时反而会帮倒忙。

●如果国家的经济命脉都在私人家族手上,政府要发展经济和稳定社会就离不开寡头,那样官商勾结只会更严重。发展中国家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国资问题的核心,是要大力推进国有资产管理体系的改革,而不是对国资国企的改革没兴趣,没讨论,没研究,只是到处宣扬分给私人、私有化就行了。

2009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推进国有经济战略性调整,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推进垄断性行业体制改革。要增强非公有制经济和小企业参与市场竞争、增加就业、发展经济的活力和竞争力,放宽市场准入”。——据新华社

不要把一时进退,渲染成政策导向变了
新京报: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推进国有经济战略性调整,深化国有企业改革”。这是近期争论很多的话题,有人批评存在“国进民退”,你的基本判断是什么?

华生: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直到这次金融危机前,从统计数据上还得不出国进民退的结论。2009年国有和私有经济的比重、营业额、就业人数还没有公布。现在大家抓住了几个现象,感觉存在。

我个人认为,金融危机以来,确实存在国进民退,至少在有些地方、有些领域有,比较典型的像山东日照钢铁被兼并,山西煤炭企业的整合。但是,这只是形式上的,真实情况要复杂一些。

新京报:为什么这样讲?

华生:先不讨论企业性质,首先要明确一个问题,就是在全球化的趋势下,企业在走向集中。寡头竞争是当今世界市场经济中几乎所有领域的常态。

比如我在英国生活很多年,我知道英国只有一家钢铁企业。再比如说石油石化行业,全世界几个巨头基本上把世界市场占下来了。

新京报:只有一家钢铁企业不是典型的垄断吗?

华生:人家是全球性的竞争,钢铁产品是全世界流动的,可以买美国、买印度的,不存在我们理解的垄断。

我们一定要有全球化思维。集中是现在竞争的趋势,不集中会被人吃掉。像钢铁行业,世界上的铁矿石就被两三家垄断了,而且还在兼并集中,我们全国五百家钢厂跟人家谈判,当然老吃人家的亏。

我们钢铁行业必须集中,但要集中,肯定是实力大的、规模大的兼并小的。山东日照事件里面表现出来的国进民退,跟这个是有一些关系的。

但反过来,我们也看到像江苏沙钢发展的规模很大,它反过来还兼并了好多国有钢厂。河北建龙钢铁就完全是通过收购国企钢厂发展起来的,它收购吉林通钢失败并不是政府不支持。

所以是不是国进民退,最后还要用数字说话。而且不能只看短时间,要看长期和趋势。金融危机是一个特殊情况,西方国家政府也出手控制了一些企业,不能就说西方是准备搞国进民退吧?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所有的政府文件都说要放宽市场准入,促进民营经济发展。

因此,不要把一时的进退和波动,渲染成似乎是政策导向变了,非把促进往促退上说,这恐怕有时反而会帮倒忙。

新京报:但可能有一个问题,即便集中是竞争的需要,但在集中的过程中使用的手段让人无法接受,比如动用行政力量,让国企强行兼并民企,或者低价买走,有没有这种现象?

华生:这种情况肯定有,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跟我们法治程度比较低、地方政府比较强势有关系。

反过来讲,中国改革30年大部分时间是民进国退,特别是前些年民进的很厉害,国退的很凶,包括山西小煤窑都是前几年国退的时候用极低的价格转让出去的,许多都被炒作转卖了很多手,价格不知翻多少倍,接最后一棒的人现在是吃亏了,但这其中哪一个环节是规范的?前些年为什么大众对民进国退时的公有资产流失意见特别大?因为太不公平合理。

没有高度完善的法治制度,民进国退也好,国进民退也好,都会出现很多问题。

私人寡头垄断,中国大多数人不接受
 

新京报:但问题在于,大家觉得,国退民进方向是对的,国进民退方向是错的。有学者提出,回顾90年代改革,决策者或许并没有觉得国企应该退出市场竞争,因此发问“我们真的有过市场化吗?”你怎么看?

华生:他这个判断是对的,确实没有。国企改革一方面是甩包袱,因为大锅饭、低效率老百姓不满意,政府也背不起。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的问题,政府从来就没准备全盘私有化,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新京报:这样到底好不好呢?

华生:如果2003年以后不成立国资委,继续“国退”,当时小企业已经卖光了,中型企业也开始卖了,很多人已经对大型企业动心思了,都想MBO。

假如搞到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现在基本上就都是民企没有国企了,都是家族控制的企业。

新京报:这样的结果好不好呢?

华生:有人认为只要是私有化就当然好,但他能代表大家吗?要看大多数中国人接受不接受这个。

现在的官商勾结还仅仅是小名堂,给了100万、200万大家就群情激愤,但如果全盘私有化,那可不是小买卖了,那动辄就是几千亿资产,普遍老百姓能成中石油、中移动的大股东吗?能得手恐怕不是官员背景也是有关系、有渠道或者用钱铺出路子来的人。

而且,如果国家的经济命脉都在私人家族手上,政府要发展经济和稳定社会就离不开寡头,那样官商勾结只会更严重。发展中国家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这样一个私人家族寡头垄断的格局,现在在中国行不行?我觉得不行,中国大多数人不接受。

新京报:你说“不接受”的依据是什么?

华生:就是我们目前的贫富差距已经是呼声很高了,如果国家的主要资产都集中在私人手里,大家第一个问题就是凭什么?他凭什么?他几年前不是跟我们一样,不也是普通人一个,或者不就是某官员背景下海的吗?怎么现在就成了中石油中移动的老板了,控制中国经济的命脉了?你接受吗?

这个接受不接受,不是某个知识分子关在房里说他接受,要看中国大多数人接受不接受。

国家垄断的时候好赖它是国家,如果是私人垄断可能要出大的社会问题了。

新京报:但也有学者讲,现在国企名义上是国家的,实际上可能是利益集团或者是有关管理部门的?

华生:那是两个问题。现在的国有企业确实需要改革,但是说利益都被少数人拿走了,这个话说的离事实太远。

所有国有资产是国家的,收益都在国家口袋里面,个人能拿走多少?比如现在大家特别争议关于国企领导人薪酬问题,觉得他们拿的太多了,一年拿了100多万。对中国人来说,又当官、又拿那么多钱太高了,别说老百姓有意见,一年只有不到10万元收入的政府官员心里也很不平衡。但如果中石化是私人的,中石化的管理层要拿多少?一年拿几百万肯定是不行的,唐骏给陈发树打工就可以拿上亿,陈发树才多大的企业?

如果央企这些领导改制后都拿上亿,就更公平?大家就觉得心里舒服了?真的舒服了?

我再举个例子,深发展、民生银行算中国民间的银行,不是国家控股,他们高管年薪拿千万以上,年报里面都有。工商银行的高管拿多少?只是它的十分之一!但工商银行规模多大?是它的多少倍?工商银行如果改个制,拿百万的就得拿几个亿。是不是这样,我们就觉得更好呢?

这里说的还不过是高管,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及其家族呢?那还不是几千亿的财富。就像当年俄罗斯,一些人转眼之间富可敌国,是因为他们特别聪明、贡献大?肯定与机遇、路子、关系分不开。

不要简单提私有化,而要改革国有企业
 

新京报:但反过来讲,这些领域如果一直由大的国企垄断,不给民营经济渠道,人们也觉得接受不了?

华生:对。民营经济开放这个方向是对的,实际上也是30年改革走过的路。在自由竞争的领域,应该说民营企业进入已经基本没什么问题了,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带有一定垄断性的领域,是让给某些私人去垄断,还是在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之前国家先垄断着?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

比如银行业是管制的,但也开了口子,深发展、民生银行都是民间控股了,但看看它们的那些排在前面的大股东,不过是让已经发了大财的人更富,也分享垄断领域的好处而已。无论国有、民营控股,普通老百姓充其量也就当个小股民吧。

新京报:所以你倾向于国家垄断?

华生:我觉得如果没有想好的话,宁可从现状开始改革国家管理的方式,而不是简单地提倡私有化。

比如说石油,与其把三大石油公司让给私人寡头去掌控,还不如先研究清楚在不给私人的时候能不能改一改。

新京报:有什么改法吗?

华生:当然有,国企本身是可以改革的。不一定非此即彼,要么政府管、要么卖给私人,国有企业这一块怎么推进自身的改革,我认为这才是当前最主要的问题。

我的意见是真正的要推进国有资产管理制度的改革,让国有企业真正做到中央文件提出来的政资分开、政企分开。

如果真正做到政府跟国有资产分开,政府与企业分开,反过来用社会的方式管理这个资产并为大家谋利益,我肯定拥护,而不赞成卖给个人。

新京报:你是说推动政府和国有企业的管理者分开?

华生:对,核心是所谓政资分开。成立国资委这个系统,是二十多年前我们提出来的,1985年的时候,那篇文章得了孙冶方经济学奖。

新京报:国资委目前的状况,是不是符合你当年的预想?

华生:从方向上只有一半实现了我们25年前提的东西。

我们提的是,第一,要成立国有资产管理机构,把国有资产管起来,没人负责,资产流失,肯定不行。但另一方面非常重要的,当时就提出政资要分开,不能用干部、官员管国有资产,要用市场化的办法,要聘用职业经理人管,这一点今天都没有做到。

新京报:还没有实现你们当初的设想?

华生:对,按说现在的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因为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没有资本市场,资产估价很困难。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已经有了证券市场,资产估值很容易,股权分置改革完成之后,股权全流通以后,所有资产都可以估值了。

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民营企业有了相当的发展,职业经理人阶层也在发展,越来越有条件不要用官员而是用职业经理人、用现代企业的办法管理企业。

但我们在政资分开这方面,基本上没有多大进步,反过来在某些方面还有倒退。比如不但央企,连地方都搞了一大堆所谓的融资平台,搞这些集团垄断地方各方面的建设。到现在为止,国企主要干部的任命还是要政府和党的组织部决定。包括国有企业的收益,本来是应该与公共财政相区分的,直接对人大、老百姓负责的,但在这方面,国有资本预算、国有资产的分红改革进展都很小。

新京报:这是你重点想推动的?

华生:对,我觉得现在国资问题的核心,是要大力推进国有资产管理体系的改革,而不是对国资国企的改革没兴趣,没讨论,没研究,只是简单地到处宣扬分给私人、私有化就行了。

第一, 这在中国的环境下不可行,跟我们的《宪法》不吻合。

第二,这并不能得到大多数人民的拥护,俄罗斯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资产一分,都变成了私人寡头,后来又搞相当部分的“再国有化”,因为私人寡头的奢侈和狂妄遭到了大众的痛恨。

第三,这不是当今中国的主要问题。现在中国经济这方面的主要问题不是国企效率太低,不是平均主义,而是贫富两极分化已经很严重,社会财产分配太不公平。而私有化主要是解决效率而不是公平问题。

国有企业缺效率,私营企业缺纪律,公众企业缺约束,就像美国金融寡头的高管们负盈不负亏,这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现象和有待解决的问题。

因此,中国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央企私有化能解决的。中国过去的问题就是总是爱走两个极端,不是顽固守旧,就是推倒重来,不喜欢沉不下来做改革、做改良、做持续不断的改进。改革开放30年最大的启示就是改革改良,只要不停步,比貌似激进的走极端结果进步快,人民也受益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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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

华生

123篇文章 5年前更新

1986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是影响我国经济改革进程的三项重要变革(价格双轨制、资产经营责任制、股权分置改革)的主要提出和积极推动者。1984年9月在首届全国中青年经济工作会议上,他因与同伴首次提出放调结合的价格双轨制改革思路并被国务院采纳成名。1985年,以华生为首的研究团队提出建立政资分离的国有出资人体系,竞聘企业经理人,国家按出资分享收益,实行资产经营责任制的改革方案,并推动其后在全国的试点和国资局的设立。1998年2月,华生留学回国后率先提出A股含权和股权分置改革问题,认为中国股市需要尽早纠正制度缺陷,重新界定产权,用赎买流通权的办法让非流通股恢复流通,并积极参与和推动了股权分置改革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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